馬拉美《歧途集》和他的詩學觀念

要了解馬拉美的詩詞,必須要了解何謂象徵主義,要了解象徵主義,必先明白叔本華、華格納等人對象徵主義詩人的影響。同時,了解馬拉美的詩歌不可能脫離他的詩學,馬拉美一直舉行「星期二聚會」(Le mardis),而在1897年馬拉美出版了散文集《歧途集》(Divagations),將他一直以來構想的詩學結集起來。

在云云的藝術形式中,叔本華認為音樂至高無上,因為音樂沒有將字詞和意思鎖住,感覺故此直接寫入內心,無需經過解碼的過程,所以音樂能引起想像,而因此音樂能讓人從表象世界走進意志的世界。

及後作曲家華格納提出了一個影響了整個現代藝術的概念:「全能藝術」(Total Artwork),即是任何藝術形式:如舞蹈、音樂、詩詞都是整體藝術的一部分,而且它們環環相扣:舞蹈的身體節奏連繫音樂,音樂的旋律節奏和詩詞相關,節奏本身就是主宰表演藝術的重要元素。這些藝術形式最終構成一個更大的藝術,它以戲劇為首,所以在華格納的世界裏,不論舞蹈、音樂、詩詞、視覺藝術等也是為戲劇服務,也就是他的歌劇。

華格納也深受叔本華的哲學影響,他讓他的歌劇講述神話故事,但他同時突破音樂固有的方式,放棄使用樂句,而是採用沒有間斷的音樂,也稱為「無盡的旋律」(endless melody,馬拉美在散文裏用上了「蜿蜒的旋律」meandering melody),在延綿的音樂裏,樂器聲部進進出出,形成不同的樂段和厚度,但音樂沒有間斷。同時,華格納設計了一種叫「主題動機」(leitmotif)的東西,也就是一個代表某人物、事物或意念的短小旋律,例如主角、指環、「愛」、「救贖」等,當這些主題動機一起出現時,聽眾便能從直覺得知音樂的含義,也就能做到以音樂包含戲劇。


華格納的藝術概念深深影響了法國象徵主義詩人,「全能藝術」開拓了一個天地,讓藝術形式包含另一藝術形式,讓它可以獨立存在。象徵主義詩人提倡「通感」(synaesthesia),也就是感官刺激連接到另一個感官刺激,即波多萊爾的詩歌「萬物接應」(Correspondences)一樣,讀詩能見顏色,能嗅到氣味,也像韓波的詩歌主張顏色一樣。象徵主義詩人提倡音樂性(musicality),像魏倫「詩歌藝術」(Art Poétique)所描述的一樣。象徵主義詩人所謂的「音樂」不止是真正聲音上的音樂,也是叔本華式真正繞過字詞讓內心感應的直覺方式,這也是為何馬拉美的文字遍佈音樂用語,他的音樂用語其實是隱喻。象徵主義詩人重視遊走現象世界和本體世界,用象徵符號作為入口,開啓一場靈性旅程,這看不見的旅程可以是歷史故、神話、宗教、內心自省等。

來到了馬拉美的時代,馬拉美經歷了一場個人危機,他一直解決不了一個難題,就是現世的語言只能描述現世的事物,那麼看不見的、不在這現象世界的東西難以言喻,他該如何用既有的言詞去寫靈性的事呢?馬拉美最終解決了這難題,他走出了危機,寫下散文《詩歌的危機》。

在《詩歌的危機》裏,馬拉美提出兩種語言,一是日常語言,二是描述看不見的世界之語言,通過「移調」(transposition,音樂用語),第一種語言便成為第二種語言,這也是為何馬拉美的文字深奧難懂,雖然他用的都是通俗法語,但因為他人為地扭曲語言的用法,藉此去描述看不見的事物。在馬拉美的語言中,「花」指的是意念,它被玻璃瓶裝起,也就是詩歌(vers和玻璃verre相關),在同一篇文章,馬拉美寫道:「我說一朵花,不是地面上或花鋪裏看到的花,而是一朵由文字裏音樂的升起的花!」那麼,音樂是什麼?

馬拉美在給好友Henri Cazalis的書信裏提到,「描繪,不應是事物,而是它帶來的效果」(to paint, not the object, but the effect it produces),這幾乎成為了象徵主義的定義。馬拉美試圖繞過字詞,直接複製該事物產生的效果,也就是製造提示,讓讀者靠直覺和感知直接獲得那麼感官效果。這正是叔本華(也是不少德國哲學家)所提出的音樂性。

正是語言將意念鎖住,讓馬拉美思考另一個難題,他感到語言的形式和所指的內容本身的關係是偶然的,用二十世紀的說法,正是索緒爾所說能指及所指的斷裂和隨意。馬拉美終其一生也在思考偶然(hasard)這件事情,他想掙脫語言的隨意性,這倒可以靠感知、直覺去實現,但畢竟詩歌仍在語言體系裏,他需要設計一個系統去擺脫偶然。

馬拉美想到一個環環相扣的系統,就像字典一樣,一個字由數個字來定義,那數個字又再由其他字來定義,於是整個世界就包含在字典裏,密不透風地扣緊,由於它們有互相指向的關係,在腦海裏想起該概念就馬上指向另一概念,所以不存在偶然的關係。

可是要怎樣去表現這個體系?

眾所周知,馬拉美終其一生在構想一首詩「天書」(Le Livre),可惜他有生之年沒有完成,只有一些描述「天書」的文章,收錄在《歧途集》裏,還有一首比較近似「天書」的長詩「骰子一擲不可放棄偶然」。在馬拉美的描述裏,「天書」裏只有一句長句,正如「骰子一擲」般,其實整首詩由一句句子構成,令人想起華格納的「無盡旋律」,通過意象的進進出出來表現層次,但沒損整個作品的一致性。「天書」的整首詩就是靠內部的關聯來維繫,而有了這些內部連結,詩人把不同的範疇融合,據說「天書」的題材包括聖經故事、神話、儀式…,也就是詩人構想的一個世界(也許和波爾赫斯類似),他稱這世界是一個神獸chimera,它以不同的動物部分合成,卻又不存在於世。

(關於「天書」和「骰子一擲」將在另覓文章再述)

回到《歧途集》,馬拉美想到另一個方式去表現他環環相扣的體系,就是通過劇場(呼應了華格納的戲劇理論和全能藝術)。馬拉美花了不少篇幅來解釋他的戲劇理論(幾乎有半本書的篇幅)。簡而言之,馬拉美偏好一個獨白式的劇場,因為通過一個人的獨白,可以隨時通過象徵符號、暗示、相關等喚起過去發生的事,又可以回到現在而無需刻意注明,通過相關,讓讀者遊走現實和幻想。而不斷的憶起讀過的段落,正是詩人製造直接將效果繪畫在腦裏的手段。在這個詩人建構的世界裏,所有東西(意象)互相指向。

偶然的概念同樣見於詩歌和韻腳格式,亞歷山大詩(每行十二音節的詩)和十四行詩是一個空殼,為何詩歌內容要配合格式灌注?為何有如此的格式?這本是個偶然。象徵主義詩人提倡自由詩體(vers libre或free verse),讓詩歌流暢地展開,詩歌的連繫在於內韻(internal rhyme),以內在的關係來連繫整詩,將格式摧毁。

在《歧途集》的論述裏,馬拉美採用動機(motif)的概念(可粗略地解釋為意象,但再仔細一點),它們互相聚合分散,聚合起來時詩人稱它為「阿拉伯裝飾」(arabesque),一串的意念就像裝飾般,意念本身又連繫了別的意念,裝飾的支節裏又長出裝飾。詩歌就是一個延綿不斷的概念,動機不斷出現又消散,其實馬拉美的詩學,正借用了華格納的音樂手法。

然而,若環環相扣的意念形成了一個世界,那麼我們最初如何得知什麼指向什麼?對詩人而言,系統正是靠重複來學習,這就像語言系統,若語言本身也是一個網絡,小孩學習語言也是靠重複使用語言來領悟語言和意念和關係。而到了重覆至頓悟的一刻,馬拉美稱之為「完全的阿拉伯裝飾」(total arabesque),因為在明白那些指向關係之時,所有意念、動機等全部連貫在一起,就像打雷的一刻,詩人說這時一個激動的主題就會出現(emotional theme),或許這就是頓悟的喜悅吧。

馬拉美將系統裏的關係動態,稱為「關係節奏」(rhythms of relations)。

馬拉美編寫他的戲劇概念,正是他創作長詩「希羅底」和「一個牧神的下午」之時,「一個牧神的下午」正是這戲劇理論的一個好例子。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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